严歌苓黑得先生和乔少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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严歌苓读书会

乔没有回来,但他的承诺回来了。为了大家“黑得”时长久念叨的牛排,他果真把大家的嘱托那么当真。

—《非洲手记》

黑得先生和乔少校

严歌苓

大使馆来了个新人,名约翰姓黑得。黑得先生不满40,还在打光棍,个子偏高,形象偏帅,发色偏棕,一说话脸就红,脸一红就乐,笑起来像个女孩,所以他一搬入大院就被各家主妇们请去做客。刚到的一两周,晚饭不愁没辙。日子久了,他经常打听,谁家周末办晚宴。晚宴是夸张了,在尼日利亚那种物质匮乏的大环境下,充其量就是烤几大张匹萨饼,或者做一锅意大利面条,再来一大盆蔬菜沙拉。非洲日照过烈,蔬菜纤维长而结实,进入人体似乎未被消化,而是被纺织了一遍。因为黑得先生单身,自己开火劳民伤财,所以大家觉得请他吃一餐不过是往沙拉盆子里多加几片菜叶而已。于是黑得先生蹭饭,被普遍接受了。

  不久美国外交官家属大院里多了个动词,叫“黑得”;想上别人家蹭饭,就说上某人家“黑得”去。好比“上海”在19世纪下半叶的旧金山也是动词:那时各国人蜂拥到旧金山淘金,每艘到港的邮轮都会有一半海员叛逃,跑到矿区淘金,返航时船上的老大不得不雇佣黑帮绑架城里男性,强迫他们做海员。这种绑架就叫“把某某上海了”,因为上海是个既遥远又未知且神秘的地域,对于这种凶吉叵测的被迫性远航,人们就叫“上海”。如是用作及物动词,就说把他“上海”了;若用作不及物动词,他“上海”去了。正如“黑得”成了蹭饭的动词。

  我组的饭局据说是人们最乐意“黑得”的。因为我既不会烤匹萨,又不会做意大利面,一般就是4个冷盘,6个热菜。请的客人少也会有两个家庭,多的时候高达近30人。为了让大家尽兴“黑得”,我种了半亩菜园,尽管大蜥蜴爱吃我的尖椒,麻雀好一口豆角,丝瓜不好好在架子上结,全爬到电话线上,每次釆摘都得搭最高的梯子,冒触电的危险,但终究还能收获一点异国风味的蔬菜,打破了本地两三种蔬菜的单调。我做的甜面酱焖扁豆、干煸四季豆、烤茄夹,是很受欢迎的。为了换花样,我尽量拓宽培植蔬菜的种类,比如发豆芽。发豆芽当然是绿豆和黄豆都一块尝试。经过多次试验,绿豆比较争气,颤巍巍出了又细又长的嫩芽,一根有三四寸长,锅里一炒,进一步缩水,盛出来像一盘炒棉线。黄豆呢,好不容易出来一根小尾巴,再怎么伺候都不肯长长了。有一次长了有一寸长,活像不健康的蝌蚪。我这些植物“蝌蚪”做配菜,做了个红烩面筋,面筋泡里预先塞上肉馅,居然让来“黑得”的客人们惊艳。

  我用得最多的材料还是从美国运到阿布贾的,比如花菇、香菇、木耳等各类干菌,盒装的保鲜豆腐、黄花菜等等。(上面提到的那些干货和保鲜豆腐,现在我一闻到气味都想吐)因为我的烹饪是以素材为主,肉类为辅,荤菜只做点缀或起到提味作用,所以来我这里“黑得”的人们不至于餐后因暴撮一顿而悔恨。有一次我请来的客人中有副大使两口子,副大使夫人告诉我,有些人本来准备出差,但收到我的晚饭邀请就把出差日期推延了。她的意思是想说明,来我家“黑得”对人们多么有吸引力。

  第二年我们又结识了一位新朋友,从纽约来,美食家,也是好客的豪爽之人,常在家里宴请。跟他比起来,我的饭局就显得土了。纽约人的一套锅具就值一两千元,刀具也是大品牌。每一道菜都照本宣科,有历史,有出处。我在他家“黑得”一餐之后,回请他赏光尝尝我的中国菜。他到我家入席之前,先视察了一番我的厨房:我手里掂的一个炒菜铁锅黑头土脸,锅铲可以拿到院子里种蒜头。那两件家伙还是80年代中期来瑞在沈阳当领事的时候买的。纽约人看着我正用一堆破铜烂铁煎炒烹炸,顿生怜悯,厨房首先有了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之分。席间纽约客吃得很美,问这些菜肴是否就是用那样原始的锅具烧出来的。我说没错。他建议我来一次厨具升级,投资个千把美元,邮购一套好锅好刀。我笑着挑衅他,好锅烧岀好菜,情理之中啊,有本事用垃圾锅具,要是照样烧出好菜,那才是真本事!客人们嘟都笑起来,他承认我说的有道理。

不过我也经历过失败。阿布贾的超市没有新鲜肉食,要吃新鲜肉必须到多里地以外的农场去订购。那次我想到,客人们在我家久不吃荤,该是破例的时候了。于是我就预订了两公斤排骨,打算做个糖醋小排。等到下午送货车到达,各家订购的货物都被取走,却不见我订的那两公斤猪肋。送货员把一束垂头丧气的玫瑰给我,说这是我上周订的花,但是这周订的排骨要到下周才有,这周只有肥肉。说着他把沉甸甸一个纸包打开,让我验货。果然肉是肥的,明晃晃的白膘一寸半厚,下面只有薄薄一线红非洲人养猪方法自然而环保,绝不使用瘦猪科技或瘦猪诡计,自然出栏的猪多半膘肥体壮,而在解馋和卡路里摄人上,肥肉吃一回顶瘦肉吃三四倍,不是合算许多?肥肉有什么错?没办法,只好收下肥肉,把当晚菜谱里的糖醋小排改成了洋葱煎肉饼。肉是从肥票上片下的那一层瘦肉,混搭两块鸡胸,搅碎之后整整要在盆子里摔打30分钟,才能达到嫩滑口感。这还不够,我又别出心裁一番,往肉里拌了一些印度咖喱粉。临时改计划总不免手忙脚乱。煎黄的肉饼刚放进烤箱,客人们全都准时到达。不可不到客厅欢迎一番,再陪饮半杯小酒,车上一两个小话题,再回到厨房刀叉剑戟地奔忙在灶台案台之间时,比原定的开饭时间已经晚了半小时。黑得先生跑到厨房来慰问好几次,有两位夫人也来厨房请求我派活儿给她们,实际他们就是来提醒我:饭点过了,过了很久了。

  我一再放出话去:马上就开饭。这个“马上”一直拖延到天黑。

  终于出事故了。一个小客人因为太饿而误吃了狗零嘴。小客人4岁,家教优良,即使饿急也不哭不闹不出声只是在房子的各屋转悠,转到储藏间,发现一袋饼干是打开的,便拿出一块来啃。狗狗可利亚从他开始啃这块饼干就跟上了他,两眼从多毛的脸上发射出愤怒的目光,不断向他手里的饼干扑跳,喉咙深处还呜呜低吼。请客人来吃饭的是我们,而不是它;它那点从大洋彼岸运来的饼干主人对它配给定量,每天克扣着发放,居然这个小小的人类成员拿它的东西自行请客。可利亚的低吼让我警觉了,定神一看,小客人已经把狗饼干吃了大半。

  不管人们怎样尽情“黑得”,还是常常感到重大或缺,缺的是美国牛排。那肥嫩鲜美的牛排,一口下去,全化在嘴里……有一次武官处的一位叫乔的少校去欧洲的美军基地出差。人们立刻想到基地军人供销社出售冷冻的美国牛排,便都求乔少校代购。乔的性格随和,为人厚道,一口答应下来。从阿布贾出发,他带了一个空的大号旅行箱,打算装满一箱牛排带回来。回程他需要在拉各斯机场停留一个多小时,进行一场工作会谈,只能由燕莎的航班换乘为尼日利亚航空的航班。最最不幸的事发生了,乔换乘的航班失事,坠落在拉各斯和阿布贾之间的山区丛林里。飞机刚失事,无法证明乔是否换乘了那个航班,人们还抱着一线希望。第二天在失事地点找到了乔的勋章,那是唯一没被烧毁的遗物。也是在第二天,燕莎公司托运处送来了一个沉重的大箱子,因为这箱子一直无人领取,上面带着旅客姓名和地址。打开箱子一看,是满满一箱美国牛排,干冰已融化。大家都流泪了。乔没有回来,但他的承诺回来了。为了大家“黑得”时长久念叨的牛排,他果真把大家的嘱托那么当真。

-end-

当我们将目光投到小说之外的文本中,会发现另一种迥异的风景。与那些总是乌云密布的历史天空相比,严歌苓的散文,显得更为明朗,也更具有现实意义。

身为尼日利亚外交官夫人,严歌苓对于非洲这片黑土地的认知,无疑要比其他的旅行作家更加全面,也更加深刻。她用清新凝练的文字记录下自己在尼日利亚的生活,同时又以一贯的温情目光与犀利思想,解读着她遇到的每一个人,每一件事。这本《非洲手记》——它是一本关于非洲见闻的散文随笔集,也是严歌苓唯一的手记作品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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