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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放干炸,穿新褂,吃饽饽,炖猪肉”――旧时,这是庄户孩子过年“四大欢”。最馋,天天扳着指头数日子的是炖猪肉。
1无猪,不成家!
“家”的古写法,就是人字形的屋顶下一个“豕”――猪。
上世纪六七十年代,养猪是事关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两条道路的大问题,村村墙上白灰水刷着:一头猪就是一个小型有机化肥工厂!
那时,乡镇叫公社,全称人民公社,村民叫社员。村,叫大队。生产队,庄户说法叫小队,相当于村民小组,社员按小队记工分、分地瓜。这是毛主席拍的板,“三级所有,队为基础”。
每个大队都有向国家交生猪的指标,大队分到小队,小队分到户,完不成“统购”是破坏社会主义经济,就是揭不开锅了,栏里也得站着头猪――哪怕瘦得像个大老鼠。
几乎大会小会,大队书记、小队长领着背: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:“我国的肥料来源第一是养猪及大牲畜。一人一猪,一亩一猪,如果能办到了,肥料的主要来源就解决了……一头猪就是一个小型有机化肥工厂。而且猪又有肉,又有鬃,又有皮,又有骨,又有内脏(可以作制药原料),我们何乐而不为呢……由此观之,大养特养其猪……肯定是有道理的……以一个至两个五年计划完成这个光荣而伟大的任务,看来是有可能的。”
这是毛主席《关于养猪业发展的一封信》,年10月31日,写给《人民日报》的。
脱产干部进村,专门给“六畜”排名:过去是马、牛、羊、鸡、犬、豕。犬,就是狗;豕,就是猪。那是封建剥削阶级的流毒。现在,共产党领导我们闹革命,推翻了三座大山,贫下中农翻身做主人。这个,猪也翻身了,要做六畜之首。毛主席指示――“有人建议把猪升到六畜之首,不是马、牛、羊、鸡、犬、豕,而是猪、牛、羊、马、鸡、犬。我举双手赞成,猪占首要地位,实在天公地道。”
“最高指示”,一句顶一万句!
猪大耳小眼,长嘴獠牙,愚钝呆笨,浑身找不出一句好话:“猪狗不如”、“猪生狗养”、“猪脑子――死不开窍”、“猪八戒照镜子――里外不是人”……
《左传》有“实有豕心,贪得无厌”一语,把人的贪心说成是“豕心”。后世就有老百姓把贪官比作猪,肥头大耳,胃大肠满,还很无奈:好不容易喂出头肥猪,又来了个壳郞。
自打猪升了格,过年写对子,“六畜平安”只能贴在“社会主义的猪”栏上了。还剩点红纸头,再写张“肥猪满圈”。
这时,牛、马、骡子,都在生产队的牛马棚里;鸡,养不起几只,打野食;养羊,是“资本主义尾巴”;狗,看门护院的,可家家没院墙,刷锅水清得照出人影,还留给猪食槽,狗瘦得肋巴条子鼓起来,饿得四处找屎吃。
每年,公社按生产队缴的生猪补贴化肥,每头30斤氨水,或10斤碳酸氢氨,社员叫“碳氨”。
社员的生猪“统购”后,公社补饲料,地瓜干为主,偶尔有玉豆(玉米)。还有点粗鱼饲料,腥鱼烂虾晒干后加工的。
平日,小队按栏里的猪屎计工分,或直接折算成钱。
猪长过斤,攒粪到了旺时候,每头每月记六块五毛钱,这是马庄公社(后村镇)汉家皋陆大队那块的,奎山公社费家村大队是七块。
垫栏的土,队里推到户家天井,各家自己往里扬。出(chū)粪,队里派活。
猪冻着热着,饱了饿(wò)了,家家和侍侯孩子一样瞅着,最好呼噜呼噜不抬头地吃,一旦吃几口扭头走了,人就急得咽不下饭。勤快人家,夏天猪栏每天刷洗,冬天猪窝铺上稻草。
谁家一头猪养大半年踢蹬了,就惨了――盖屋买梁、娶媳妇下礼,全指望它呢。
2庄户孩子,打小和猪捆在一起。怎么养猪,上了小学《常识》课。
放学后,头件事拌猪食。猪是吃货,早就饿了,听见拌食声,隔老远就“嗷嗷”叫。拌完食,使瓢舀进猪食槽,猪头碰头,闷吃,尾巴摇来摆去,像打着节拍,那贪吃样,很逗人。
有的很霸道,前脚伸进猪食槽,不时用嘴咬别的猪耳朵,弄得它们满耳朵食,直到把对方挤到一边。
这猪,叫跳槽猪。猪一旦学会跳槽,长得特别壮,肉肥毛亮。
这猪,也很气人,喂得稍晚点,就把栏门撞得山响。“三夏”大忙,人累得还吃不上饭,它就把栏门撞开,跑了,一家人满村地撵。
还一种,开头“叭叽叭叽”吃得欢,不一会,站在槽边“嗯嗯”地叫唤,这叫“槽边疯”,过一会,没事了。
喂猪,头几瓢,很快一抢而空。再往里舀,得小心,有的抢食,猛地跳起来。叫猪嘴巴亲一下,那滋味,可不好受。十来分钟,食吃完了,有的觉着没饱,就把槽舔得一干二净。
人多好干活,三五头猪好喂,一头猪难养。有一年,别的猪出栏了,剩了头半大壳郞,以前三五头猪抢着吃,这会就一头,哼哼唧唧,吃一会、转一会,还要撒点米糠哄着,半天才吃饱,就像不懂事的小孩,烦透了。
喂完猪,挎起架筐,满坡剜猪食,从开春草发芽到“入九”,野菜也得抢。
半大小子皮,剜着剜着耍起来,好回家了,刚剜了半架筐,只好在村头水汪泡一会,用手挑一挑。心眼多的,筐底撑几根条子。回家,瞅大人没看见,赶紧倒进猪食槽。
接着,夏天切方瓜,秋天剁地瓜,再拉风箱烧火。八仞锅满满的,边上一小块放点黄豆面,人吃;那一大半,抓上把盐,喂猪……
那年月,猪长得慢,一瓢糠一瓢水,侍候了快两年,拉架了、育肥了。这时,公社收猪的进村了。
头一天,大队会计拎着马口铁打的喇叭吆喝:各户注意了,明日收猪!
会说,不如会听。谁家猪要出栏,赶紧使玉豆面拌猪食,细汤薄水的,猪肚子撑得滚瓜溜圆。
第二天一大早,缴猪的社员三三两两来到大队部,过一会,脱产干部晃悠进来,大队书记陪着,先讲形势:“形势大好,世界一片大好,尤其是中国形势大好……敌人一天天不行了嘛!革命的人民,革命的力量一天天好起来……我们能把今后一年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夺取全面胜利进行到底,那不仅对中国无产阶级专政,对中国的防止资本主义复辟,走向共产主义,有决定的作用,对于我们支援世界革命运动也起着极大的作用。”这是周总理说的。
怎么支援?
――把日照的肥猪调给青岛、蚌埠和东北的工人老大哥。青岛,听说过;东北,打小知道,年年都有闯东北的。这蚌埠两字,就是那时认识的。
见大人赔着小心,眼巴巴地求他们把猪拉走,小孩子想不开:俺家年年养猪,咋就捞不着吃肉呢?
3收猪的脱产干部,是食品站的。这站,在公社驻地,全称涛雒公社食品站。
庄户人没文化,这名拗口,省略成“食品”了。比如,问“干嘛去?”答,到“食品”转转。
从字面看,食品站,买卖食品的,就是所有能吃的东西。事实上,食品站只鼓捣猪。那年代,猪肉太稀罕了,猪有资格被推出来,作为“食品”总代表。
进村收猪的,老熟人,别说东庄张家孩子的小名,就是西岭李家猪栏门朝哪,南山三小队的老母猪哪天落小猪,几天后又压死几个,都在肚子里--隔些日子,大队会计领着食品站统计员,有时县食品公司的,进户数猪,哪家小猪仔得卖了,哪家肥猪要出栏,底摸得一清二楚。
老母猪,多是生产队里养,社员家喂不起。也有个别会过日子的,养了老母猪。验猪时,碰上户主不到家,老母猪刚落了小猪,身子懒,趴在窝里,这家还垒了院墙,“统计”手一按,上了墙头,揭下块乱石,撇过去,老母猪“哼哼”着起身,一群小猪仔跟着嗞奶。要是老母猪不给面子,大队会计就跳进猪栏,一对、两对地数……
家主上坡回来了,会办事的会计,上门说声:“食品”上数了啊。有的图省事,拎着喇叭,喊几遍。
这很平常,屋里没什么可偷的。再说,爬墙头的是脱产干部,党来看看还不行?
数完猪,午饭在会计家里,一盘葱花炒鸡蛋,一盘油炸果子米,炒盘豆角子,再拍盘黄瓜拌虾皮,烫上壶地瓜烧,这都免费――大队会计兼着食品站联络员,村里每缴一头猪,补他五毛!
代销社里,一盒火柴二分,一斤粗盐一毛二,一斤火油三毛四。庄户人家,卖一个鸡蛋七分钱,能使一个集空。
“运动”着的社会,人分出身:贫下中农,上中农,“地、富、反、坏、右”。猪,分五等:双特等、特等和一、二、三等。
验猪时,双特等,猪脖子用剪子绞两个“×”号;特等,绞一个“×”号;一、二、三等,就绞“一、二、三”。
猪验上哪一等,“食品”每斤的收购价不一样,就像“没有贫农,便没有革命”,“地富反坏右”要“打倒在地,再踏上一只脚”。
双特等,几乎没有;特等,五毛七分五;一等,五毛五;二等,五毛二分五;三等,就只四毛九。
“食品”收猪,斤两有下限,一头不能少了斤。这么一算,可不是小数。
这“等”,分的不是斤重,是出肉率。“特等”,得60%以上。老验猪的,这头猪出多少肉,控几斤屎,猪走上三五步,就一目了然。
验几等,就在“食品”嘴上。
这时,庄户人眼里,“食品”比公社党委书记还重。每当“食品”迈着四方步进村,猪要出栏的户,小步跟在腚后,大队会计一看,没眼数(shuǐ),干脆吵上了:家去,炒果子米!
没多会,那社员端着半瓢果子米,一颠一颠跑过来:“王食品,你尝尝。”边说,边朝“王食品”兜里揣。
大队会计不等让给(jǐ),抓起一把,塞进嘴里。接着,“呸”地吐出来:肏您娘,烫死(shǐ)人了。
说话得凭良心,猪验几等,八九不离十。就两种情况例外:大队干部的猪,怎么瘦,也得验特等。再就数猪时,哪家说了几句怪话,这得压一等。
过秤,在小队场里,或大街上。大村使磅秤,小村使抬秤。使磅秤时,先用木头扎个四方框,放在底盘上;使抬秤时,找几个壮劳力抬,记工分。
户主赶着猪来了,那猪见这架势,似乎明白了什么,立时紧张起来,想尿尿。户主急了,一步蹦过去,攥住“猪亚子”,连喊“过秤、过秤……”
“食品”正嚼着这家的果子米,笑了笑,周围的赶紧把猪摁住,四蹄捆起来,使杠子抬到磅秤上。
要是母猪,自认倒霉,这泡尿,怎么也泚去十来斤。回家就骂老婆:“夜来晚上,叫你别喂那么多,就是不听,今早又往里揣,这倒好……”
过完秤,场上东一滩、西一堆的猪屎,这些活,“四类分子”的了。
收完猪,赶着回食品站。
这“食品”多是本公社的,碰上星期天,他家孩子跟着来耍,就找头耳朵长得盖到眼的肥猪骑着,这样的猪老实。
小家伙骑在肥猪脊梁上,前呼后拥着十几头猪,那威风,就像电影里的八路军骑兵。
长耳朵猪,身子重,迈的又是四方步。每挪几步,他就往嘴里扔一个果子米,庄户孩子的眼,跟出大老远。
4年头年尾,庄户人累弯了腰,顿顿地瓜面煎饼也吃不饱,光闻猪屎臭,不见猪肉香,乡村就传着不少吃肉的呱。
一个馋老婆,分家时分了头老母猪,刚落了一窝小猪仔,胖嘟嘟的,十好几个,男人每天散工回家,先到猪栏旁吃袋烟,边瞧边盘算,等卖了,正好还将媳妇拉下的饥荒。
没想到,小猪仔刚长到能卖时,这天下地回来,一眼就见少了一个,老婆说叫“麻虎”、就是狼拉去了。过几天,又拉去一个。没多少日子,五六个小猪仔没了。
男人奇怪了:“麻虎”怎么光拉俺家的猪?
就多了个心眼,下地时,出村头就住下了。过一会,见自家烟囱冒出烟。等烟停了会,进门一看,老婆刚扒开一个黄泥(mí)头裹着的小猪,热气腾腾的。
摁到,就一顿揍。打着打着,也被肉香馋住了,抓起烤小猪仔就啃。
馋老婆在一旁,边哭边嘟囔:“嗯、嗯,蘸点盐还好吃……”
庄户人割(gā)斤肉,分日子,过年、八月十五,或来了贵客,狠狠心,到“食品”卖肉棚子前排起队。
称到肉的,使稻草约子拎着往外走,后边还排队的,会故作惊诧地大声问:“二哥,不想过了!割这么一大块?”
那拎肉的嘿嘿一笑,肉往空中举了举,小步,快走了。
这,叫面子!
就有一个“面子”的呱,说某庄一老汉,儿多,日子紧巴。
这年冬,他见天嘴巴油光光的,背着手满街转,专挑人多的地方凑。
“吃了?”
“吃了。”
“啊,吃的啥?”
“唉,萝卜菜熬地瓜。”
“嗯,好!”然后他就笑笑,也不说话。
被问的心里打鼓:笑什么,难道能比俺吃得好?
于是,回问:“你家吃的啥?”
“呵呵”,他笑嘻嘻的,摸了摸下巴,指下嘴唇,油汪汪的,“猪肉炖粉条。”
家有万贯,邻有戥秤――他家的日子,谁不明白?五个儿、一个闺女,就老大使闺女换了媳子,那四个爬牯蛋子,一摆溜等着,眼里急得蹿火。这天天炖肉,哪来的钱?
好事的不信,某天,买了两块糖,拉住他孙子:“跟我说个事,给你一块糖吃。”
小孩馋极了,眼巴巴望着两块糖:“什么事?”
“就是你爷爷嘴上怎么油汪汪的?你家天天炖肉?”
小孩眼珠子转了好几转,咽了几口唾沫,下定决心说,“那,两块糖都给俺。”
“行!你说。”
“俺家有块猪大油,爷爷出门前在嘴上擦擦,还扎咐不能对外人说。爷爷说,那猪大油,叫‘面子’,得给叔大大说媳子。”
揭人不揭短,谁也不当他面说这事。每次,他又“炖肉”了,大家呵呵一笑,不接茬。
一天,他又在大街晃悠,正吹的眉飞色舞时,孙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:“爷爷,不、不好了!”
“咋回事?慢点说!”
“你、你的‘面子’,叫猫叼去了!”
打那,全村老少叫他“面子四爷爷”……
5“小孩小孩你别哭,进了腊月就杀猪”;“小孩小孩你别馋,过了腊月就是年”……这都是庄户人哄孩子的话。
乡下孩子天天剜野菜、拌猪食,巴的就是年根下杀猪,叫“杀年猪”――也是“队为基础”,以生产队为分配单位杀猪,按人头平均分肉。
要过大年了,小队报到大队,大队报到片,后来叫总支、管理区。片,再报到公社“食品”。
这是为什么?
简单地说,这叫报计划;
站得更高,“胸怀祖国,放眼世界”,这是一个能不能永保社会主义江山万年红、永不褪色的大问题,社会主义经济是计划经济,毛主席教导我们:“列宁说,‘小生产是经常地、每日每时地、自发地和大批地产生出资本主义和资产阶级的。’”
“计划”批下来了,“食品”按小队排了杀年猪的日子。
以上大致流程是:
小队向大队报计划→大队向“片”里报计划→“片”向公社“食品”报计划→“食品”批计划、排杀猪时间→“食品”进小队验猪、收猪、现场杀猪→小队向“食品”付钱买猪肉→小队按人头分肉。
一句话,这猪,还是“食品”的!
差别,就在这个小队的日子,收成好、副业好的富队,队里出钱,社员等着分肉;年景差、没副业的穷队,社员自己出钱。
过了腊月二十三,年味一天浓一天。
小年一过,穷队富队,杀年猪了!
全年就杀这么一回猪,当然不能走眼,肯定是全队的头号大肥猪。
人眼是秤,杀谁家的猪,这猪肩多宽、背多平,大伙“哑巴吃馉馇――心里有数”。肩越宽、背越平,膘越厚,肉越肥;肩越窄、背越尖,膘就薄,肉就瘦――挑小猪仔时,有的户花了眼,买回头“山脊梁”,也养了一两年,看着是大架子,剋开膛,出不了多少肉。
这头肥猪,“食品”数猪时也惦记过,可老少爷们盯着,就睁一眼闭一眼了。
6这天刚拢明,大肥猪户的墙跟就挤满了孩子,有的趴在墙头上,本队的、外队的。庄户孩子,就两件热闹事:看电影,看杀猪。头天晚上,有的孩子不管娘怎么哄、爹怎么骂(jué),就是不困觉,生怕错过看杀年猪――可是大事,顿顿碗里地瓜熬萝卜菜,就要吃上猪肉白菜炖粉条了。
这时,女主人从烟气腾腾的锅屋出来,提着猪食桶,拎着瓢,弯腰使铁勺子刮净石槽内的冰茬子,把滚烫的猪食倒进去,“唠唠唠唠”唤着,男主人扒开猪栏门的条石,刚吃没几口的肥猪慢悠悠地走出来。
女人回了锅屋,昏暗的灯光下,抹了抹眼泪。
也有时,那猪见满院子的人,死活不往外挪一步。早等了多时的基干民兵跳进猪栏,那猪拼命嚎叫,顿时划破黑暗,在寂静的夜空回荡。其它猪扯着嗓子鬼哭狼嚎,满栏地蹿。
猪毕竟是猪,何况寡不敌众,基干民兵弯着腰,包围圈越来越小,猛地拽住了条后腿,一拉,就把猪放倒了,一拥而上,使麻绳把两个前蹄捆起来,再捆两后蹄。
这捆猪蹄的绳扣,很特别,叫“杀猪扣”,越挣越紧。
老捆猪的,摁着猪头,拿尺长的小木棍往猪嘴里一卡,那猪正急得见什么都咬,立时死死咬住木棍,这时,再不慌不忙地使小麻绳把猪嘴捆住。
图省事的,懒得捆猪嘴,从猪前胸到后裆间穿上杠子,四马攒蹄一抬,喊声“起”,在孩子们“嗷嗷”的欢呼声、肥猪凄厉的惨叫中,抬走了。
杀年猪,多在生产队的场里。
大村、富队,“统购”的生猪多,“食品”派师傅,正式工,他们的活干净、麻利,不“糟践”东西,头、蹄、下货、血、骨头等,拾掇得井井有条,拿社员的话说:“能多杀出来五斤肉”。
小村、穷队,队长揣上两盒“金鹿”或“红梅”烟,“食品”派来站上的“亦工亦农”或“计划内小工”――每天一块两毛五的。
孩子们分不清,统统喊猪屠子。
场里,早摆了一张厚实、笨重的长条矮木桌子。旁边,小队牛棚煮饲料的八仞锅埋在地里,正烧着满满一大锅开水。
见猪抬来了,猪屠子使劲“吧嗞”了口烟把,一挥手,肥猪抬到桌子上。
上年纪的猪屠子,把捆猪前蹄余的一截绳子在猪嘴巴绕几圈,勒了勒,朝桌沿向下死死拉紧,猪叫声变成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一阵阵闷雷。
还学徒的猪屠子,手忙脚乱,这程序忘了,猪声嘶力竭地叫着,越听越惨、越恐惧,它全部的忿怒、抗争和绝望,似乎都在这绝命惨叫中。
后来知道,这猪临死前的惨叫,叫“歇盆”――猪,知道大限到了。
也许,被杀前哀嚎的那一刻,猪可能突然悟到什么,像凡夫修行顿悟,突然获得智慧,告别了愚痴。
也只有这时,才理解“杀猪般嚎叫”是一种什么声音,四邻鸡飞狗上墙,栏里的猪吓得狂嚎乱窜。
老人摇摇头:“唉,通人性的畜牲!人要过年,这猪就过不去年了。”
在早,杀猪,主家得点三根香、烧几张火纸,求土地爷爷保佑来年猪不发瘟、好喂、长得快。女主人念念有词:“猪啊,上路吧,早脱胎、早做人。”
乡间有段猪屠子的顺口溜:“人们叫我杀猪匠,身带快刀和梃杖;肥猪肥猪你莫怪,主人有请我难让;你打出生未洗澡,我今把你洗光堂;千刀万剐别怪我,无我你难到桌上……”
7杀猪,手艺活。这“白刀子进去、红刀子出来”的事,很讲究,一刀见血易,一刀毙命难。
屠宰子抡起从“食品”捎来的槐木杠子,或户家的镢头,照猪耳根一下子,那猪立时耷拉了脑袋,四蹄蹬空,散了架般软下来。
接着,掂起尖刀,窄窄的,一尺多长,明晃晃、亮光光,从水盆撩一把水,往刀上一抹,叼在嘴里,左手箍住猪嘴,右手习惯性地在猪喉管处拍打了两下,小声念叨:“猪呀猪呀你别怪,要怪怪刀不怪我,你是人间一道菜……”取下刀,照准猪喉管,“扑哧”捅了进去。
眨眼间,刀顺手拔出来,又在嘴上叼着,双手把紧猪头,猪血“哗啦”一声,瓢泼似喷出来,流进一个大瓦盆――“杀猪的盆,关公的脸,新娘子的盖头,火烧云”,这“四大红”,庄户地的老呱。
老杀猪的,一刀下去,还能压住血喷,血顺刀把流到瓦盆。有时,生手没压住,血喷出的瞬间,溅得到处都是,猪屠子满脸满胸的血,真成屠夫了。
猪血,留给户主。接猪血有套路:瓦盆先舀上些凉水,放点盐、白面,使秫秸杆不停地搅和。这样接下的血,干净,煮出来血块里面像蜂窝,嫩,有咬劲,好吃。
这一刀必须捅在心尖上,实际是大动脉,猪一刀毙命还是惨遭折磨,全在这一刀。越稳、越准、越狠,越见手艺。
下刀重了,容易杀呛。吹气时,猪鼓胀不起来,腿跟、肚皮等褶多旮旯的毛就收拾不干净。
下刀轻了,不出血,或出不干净,会出现淤血,猪肉紫红色,不好看,也不好吃。
旧时,乡间一荤谜:“轻易不上床,上床就摁到。攮进去生疼,拔出来通红。”另一说法:“长大就上床,上床就亲腿,插进去哼哼,拔出来淌血”。谜底:杀猪。
猪临死前,还有最后一蹬,一不小心,被它蹬到裤裆,就吃大亏了。
乡间笑话:某村杀年猪,这户喂得好,四百多斤,猪屠子刚出徒,没杀过这么大的猪,一刀捅的尺寸不足,也歪了,血没全淌出来,猪捅懵了,一松绑绳,准备吹气了,又从桌上滚下来,狂窜了,场上乱成一团,猪屠子拿着刀,看热闹的扛镢头、拽杠子,一路追,那猪一条血路跑出半里地。最后,走着猫步倒了,
大伙从一时紧张,转眼间一场哄笑。庄里的“李有才”现场“扳话”了:这叫“杀猪杀尾巴,各有各杀法。”旁边接上,“杀猪捅屁股――各有各刀路”;“杀猪割耳朵(dǒu)――不是要害啊”……
那猪屠子,丢人丢到了姥姥的姥姥家了,三四年再没进村杀猪。
没多会,猪血放净了,在猪某条后腿内侧,猪蹄甲以上,横着,割一小口,一根锃明的铁棍插进去,贴着腿皮往里捅,一直到肚皮底,再一点一点伸到脖子。
这铁棍,叫梃杖,一头环形或T型,二拇指粗,约一米半长。老人说,早年里,使竹竿。
然后,抽出梃杖,哈下腰,一只手攥住那条猪后腿,另一只手揪住刀口处翘起的皮子,把嘴对上,包严实,鼓起腮帮子朝里吹气。
梃杖捅过的地方,鼓了起来。等吹不动了,把嘴挪开,手死死抓牢猪腿,别让吹进去的气倒出来。
打下手的拿根棍子,在鼓起来的地方敲敲打打,把气“赶”到边上。
接着,把猪翻过身,一样的套路。
看热闹的孩子们,一个劲朝前挤,眼珠子瞪得溜圆。
其实,这不是易干的活,硬功夫,几口气一吹,就憋得脸红脖子粗,眼也鼓起来、红起来,猪屠子时常喊看热闹的半大小子替他吹几口。
一同学吹过,猪腿的切口和嘴对上的一刹那,就像亲在老头胡子拉碴的嘴上,猪毛刺得脸痒酥酥的,浓烈的血腥味呛得直恶心,再鼓起肚皮连吹几口,立时头昏脑胀,满眼冒金花。就一回,他再也不想玩这把戏了。
这翻来覆去,好一阵折腾,吹过气人的嘴上、脸上,一片血红。
不过,等整头猪皮和肉间灌满了气,鼓胀得梆梆硬,就把猪腿的切口用麻绳扎结实,那头猪几乎胖出了一倍。
队长招呼几个壮劳力,“嘿,嘿”地把猪抬起来,放到担在大锅的木板上,猪趴在那里,扎煞着四条腿,精神抖擞、跃跃欲跳,煞是喜人。
打下手的从大锅里舀起热气腾腾的开水,往猪身上浇。
说是“死猪不怕开水烫”,实际上,这水温很讲究,80度,猪毛好不好刮,能不能刮干净,猪皮色好不好看,就在水温上。这不能太热,不然会把猪皮烫坏;也不能太凉,那样猪毛就被褪不下来。
烫得差不多了,猪屠子抓起刮刀,就是一边卷起、一边顺直的铁皮,大小和32开书差不多。只听“刺啦”一声,猪身上露出块雪白的皮。
在“刺啦刺啦”声中,不管白猪、黑猪、花猪,一律变成胖胖的大白猪,看上去,好似又活了,眯着眼笑,像极了过年的面猪。
户主的孩子忙活着捞猪鬃,供销社收,说是出口,赚外汇。这头猪,肥、大,猪鬃能换削铅笔的小刀、橡皮和好几个本子。
后来,脑袋活泛的猪屠子,要来队里给小推车打气的气磅,使这,省劲多了,可猪怎么也打不出那个胖样。
再后来,公社接到通知,说猪皮要派大用场,得扒下来上交,那褪猪毛的大锅、梃杖、刮刀,就退役了。
扒猪皮,更是技术活,不是哪个猪屠子都能干的。手快的,拿一把弯弧形小尖刀,先在猪肚皮开一条直缝,一手拉起猪皮,尖刀在皮、肉间游走,那真叫游刃有余,似乎只三五下,一张完整猪皮,就像衣服似的从猪身上脱下来,猪表层的肥肉上没毛根儿,猪皮内层也不带一点肥肉。
这,是后话了。
8褪完毛,白条猪抬回桌子上,褶杂皱多旮旯的毛再拾掇拾掇,就开膛破腹。
赶上这回“食品”的小工掌刀,队长很不放心,眼紧跟着他的刀――开膛时,一怕扎破肠子,二怕碰破苦胆。
大铁锅旁,栽着两根一人多高的木桩,隔一米左右,上头横搭根木梁。猪屠子和打下手的用两个大铁钩子分别钩住猪臀尖,一齐叫力,猪倒挂在横梁上。
猪屠子朝手吹吹气,抓起刀,对着白花花的猪肚子“哗”地划开,旋下一块冒着热气的肉,扔进嘴里,连嚼几口,吞进去:“好猪!好猪!”。
这是围心肉,嫰,养人!
他伸出巴掌,量了量肉膘,嘿嘿笑着:“四指厚啊。”
听到这话,大伙齐往一旁那肥猪的户主瞧,他地瓜沟样的老脸,好像放出了油光。
那年月,肥猪肉待人,纯肥肉、即膘的厚薄,按手指头算:两指膘、三指膘、四指腰。最肥的,叫一巴掌腰。
庄户日子,老少肚子里都是地瓜,谁舍得使粮食喂猪?顿顿涮锅水拌地瓜藤、稻糠,喂一两年,也长不大,一百七八十斤就卖了,两指厚的膘,就不错了。
猪屠子把猪五脏六腑连在背脊的筋肉一一割断,挖出猪下水,早有人拿簸箕接在猪屁股那里,猪屠子把它一股脑搬进去,一大股热气和肉腥味立刻四散开来。
大队书记的皮小子早惦记着了,中气十足地说:“尿(suī)泡给我。”
乡间,这叫:“杀猪分下水――人人挂心肠。”
猪屠子也不搭话,刀顺势一旋,把尿泡割下来,倒掉里面的残尿,递过去。
那孩子拿回家,里外翻过来,用瓦碴片把泥似、发绿的浆子刮掉,再使锅底灰搓揉,满鼻子的腥臊尿味慢慢淡了。这时,找大人帮忙,吹起来。
怎么吹,有窍门,得边吹边揉,吹了揉,揉了吹,才能从拳头大吹到足球大,使麻绳系好,吊在棉花杆上,像灯笼;也像气球――日照靠海,刮东南风时,常从台湾那边漂来气球。
那孩子举着油鼓铮亮的“尿泡气球”,满大街跑。腚后,一群孩子跟着起哄。
玩干瘪了,箍在旧茶缸上,当鼓面,敲起来“叮叮咚咚”,倒也十分好听。
那孩子要是合群,还有另一种玩法:噶乎一群皮小子,或踢、或投、或抛,欢呼声、哭闹声和着狗叫声,那个热闹。
当然,这玩不了几天,或哪个孩子一脚把它踢破,或叫狗一口叼着,跑远了。
后来偶尔想起来,这玩猪尿泡,是否就是足球、篮球和排球的老根?
猪尿泡还两个使处:
一是洗净、吹大,填满麸子,就是酒篓的塞子;
一是扎古“来尿”,就是尿床。那年月,庄户孩子常见的病。老辈传下偏方:一个猪尿泡,里面搁上20粒白胡椒,煮烂,分两次吃,一天一个,连吃五个。
这年,碰上代销社酒篓塞子破了,或谁家孩子见天“画地图”,皮小子们就别打猪尿泡的谱了。
同样有主的,是猪尾巴(yǐ bā)。庄户地里常有小孩子拉拉澥澥(xiè),老呱说,使生猪尾巴往嘴里伙弄伙弄,治这毛病。
长话短说,随后,猪屠子割下猪头、猪蹄子,使大砍刀把猪一劈两半。
一社员问身边的孩子:破个谜(mèi)猜猜,杀猪开膛,打一个成语。谜底:“搜肠刮肚”。
这社员,“文革”前念过高小,庄里的文化人了。
9肉,是在烧肉的香味中分的――庄里一老雇农,祖上就“扎觅汉”、就是长工,辈份也高,不会过日子。队里当天分麦子,当天就换炕饼吃;当天分黄豆,明一早就换豆腐。烧水,本是小队饲养员的活,可哪个队杀猪,他都赶去烧火,就图挣个猪腚眼门子和公猪、母猪的那东西,烧着吃。
乡间忌讳多:说“猪亚子”不能吃,因为猪蛋子被劁了,吃“猪亚子”阳痿。这些东西,分给哪家也不要……
猪屠子把这它剜出来,看也不看,扔过去,他使烧火勾子叉着,放到水里晃荡晃荡,就在锅底烧起来。猪油滴到了火苗上,不时发出“噼啪噼啪”的声。
没多会,那烧肉的味就散开了,见他嚼的那个香,大人孩子直咽唾沫。偶尔,也飘出一点猪屎的臭味,谁也没觉着。
年猪,是“社会主义的肉”,按人头分。
分前,先抓阄。阄,现场做。两份:贫下中农一块,先抓;“四类分子”一伙,后抓。
做完,放在箢子里。一户一人,按来的早晚排队抓。
队里老规矩,会计喊号、记帐,保管称秤。
平日里分粮、分草,“得罪了保管错秤砣”。这会,都平秤,谁家高一点、低一厘,多半两、少一钱,“山墙上挂门帘――没门”!
猪屠子埋头割肉,老手的“一刀准”就显了出来,会计喊几斤几两,一刀割下去,差不几钱。
这“准”,更在心里――虽说是从槽头下刀往下割,可哪户割哪块肉,他比谁都清楚,抓阄归抓阄,割肉归割肉,大队书记的过继儿,小队长的干亲家,公社党委秘书的二姨子……都是最厚的肉膘子,摸起来粘手。
“四类分子”,最后割,剩下的全是鲜红的瘦肉。大年初一,连炒菜的油都滴不出来。
老的少的炖渴一年了,肉膘子可是“宝物”,吃着拉馋,还能炼油。
赶上收成好、队好,副业进了钱,杀两头猪,一口人分两仨斤;穷队、癞年,杀一头,还得拣小的,一口人分几两肉。
户大,人口多,能分五六斤;小户就麻烦了,爷仨光棍子,就分两三斤。托亲告友介绍了个对象,年初上门送礼,得一刀肉、五斤,这拿不出来,做难了。
这时,本家近支、左右邻居,你二两、我三两,凑成一刀――得把这门亲完下来。他家的那几斤,留着正月里待亲家。
猪头、下货、蹄子,尤其是猪头,家家都瞧着,可先得看看公社,党委要使,猪头一卸下来,民兵连长蹬上大队那辆“大国防”脚踏车,一溜烟往那窜。
当然,党委照价付钱,一分也不少。
不过,猪头的卸法,就不一样了。公社不使,紧贴着猪耳根子卸,能“多出五斤肉”;公社要使,那就往脊梁那边靠。
赶上这年,公社使不着猪头,那就抓住了全队社员的眼,还是抓阄。
分法,两种:
一是折成肉。譬如大肠,五斤折一斤;肚心,二斤折一斤;猪蹄,一斤四两折一斤……这时,最巴着的是抓猪头;最怵的,抓着猪的心肝肺。
一是分完肉后,另分这一堆,就是不占肉的指标,但得另外付钱。这时,谁家抓着,那是一年的手气。
哪种分法,猪头都是劈成两半。
劈前,舌头早剜出来了,怎么也得让大队书记尝尝啊。
这天晚上,户户猪肉白菜炖粉条,肉味串着胡同飘,远处零星的“小干炸”东一下西一下地响。
可谁家锅里就几块白肉片子,孩子们抢着吃,大人捞不着边。
馋孩子,把碗底的菜上下翻几个个,直到半点肉渣也没了,再望望锅也见底了,才用袖子把嘴一抹,很不情愿地吃起白菜。
家教严的,再馋,也先吃菜,把肥嫩嫩、香喷喷的肉膘子留到最后。使筷子翻弄菜,父亲照头就一筷子。
晚饭后,勤快的女人忙着炼油了,那真叫香,隔二三里地,都打鼻子啊!
串门的从门口路过,停下步子,觑眼呶鼻地嗅着,见有孩子从屋里“嗖”地窜出来,才吧嗒着嘴,过了馋瘾似的,走了。
那孩子,是老羔子――“小炸孩”,手里攥着个地瓜面煎饼,里面卷着一层油吱渣,夹着根葱。
锅台上,大半瓦盆刚炼出来的猪大油,金光锃亮。
明日早上,油凉透了、成个了,香气虽淡了,可雪花膏样柔润细腻,白花花地,瞅着更馋人。一个开春,来客(kei)炝锅的油有了。
庄户人家,一个肥年了……
年12月11~14日
爱推理 80多岁的刘老汉十分喜欢吃水果。一天,他买了3斤樱桃回家吃。当天晚上10点,有人突然听到大叫声,便急忙来看。看到刘老汉15岁的孙子背着一个书包,穿着运动鞋站在刘老汉屋子里,门被撞开了。刘老汉倒在地上,身边洒了几颗樱桃,装樱桃的袋子已经空了。经过调查,小吴在晚上8点左右来过刘老汉家,但是据他说他只是敲敲门就走了,没有进来。刘老汉是怎么死的?
答案: 戳标题下蓝字“日照大众网”